中国独立音乐厂牌历程概述

吕玻：1998年在京开设演出场所“嚎叫俱乐部”，1999年5月创立“嚎叫唱片”至今，是内陆独立音乐厂牌的主要见证人之一。

中国独立音乐厂牌历程概述
文字/吕玻[作者博客]

　　关于怎样才算作独立音乐和独立厂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本文的角度很简单，只要是不以当时主流音乐审美趣味为创作、制作宗旨导向的音乐和相关机构，都可以视为独立音乐和独立厂牌。当然，音乐创作和制作的资金背景也是潜在的独立性判别标准，除非投资人是几乎不介意其市场回报的，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很罕见。

　　那么中国的独立音乐和厂牌，大致经历了怎样的进程呢？这篇文字将做一个很简明的陈述，而且基本上是在独立摇滚音乐范畴内的一个简史。

　　自文革期间的披头士歌迷林立果之后，一直1980年代初期，才有部分中国年轻人零散的接触到了西方流行音乐和早期经典摇滚乐，继而播下火种，产生了中国独立音乐历史上的第一代摇滚人和乐队，有一些至今依然活跃在文艺舞台上，这段时期多种版本中国摇滚史都有撰述记载，在此不再赘述。

　　种子入土，开始发芽，但前来做最后阶段施肥拔苗并收获的，却是外资厂牌。89年－93年间，来自华语唱片业龙头滚石旗下的魔岩是其中的老大，唐朝和三杰是魔岩的拳头产品，张培仁、贾敏恕和方龙骧是内地魔岩的支柱，虽然后者更多的做了无名英雄；之后陈健添的KINN MUSIC（黑豹），刘卓辉的字母（艾敬），陈健添（莱斯利）后来的红星生产社（郑钧、许巍），以及港资的大地（陈劲）等，纷纷从大陆淘走金子，留下脚印，他们成为中国独立音乐厂牌的播种者，他们的工作也间接成为大陆音乐厂牌的教科书。

　　而中国内地的第一个独立音乐厂牌，应该是1993年由郭传林创设的鸿钛音乐工作室。鸿钛是窦唯离开黑豹后，由经纪人郭四成立的，就是为了打理黑豹乐队的音乐事务，之后还签约了豹妹李小燕。那时期还没有独立厂牌的概念，相关机构大多是以文化公司或者工作室的名义出现，包括崔健的东西文化，王晓京的星碟文化，只作单曲合辑的青山音乐工作室，黄燎原的汉唐文化，郭大炜的天蝎文化，陈哲工作室，等等，并制作生产了一大批摇滚乐唱片产品，尽管质量良莠不齐，但其中的80％都获得了很好的市场回报，销量以10万计。

　　95年－97年间，我是天蝎文化（香港）的成员之一，我的上级黄烽现在是华谊周迅的经纪人。天蝎文化老板郭大炜是歌手出身，后来与唐朝结识，并成为魔岩时期唐朝的经纪人。1995年天蝎文化成立，那时候我刚来北京。天蝎文化的首张作品就是姜昕的【花开不败】，制作人祝小民，词曲作者分别有李季、张楚等，这张唱片也是中国独立音乐的经典之作，夺得当年最佳制作人和最佳专辑两项大奖；天蝎文化的第二张作品【再见！张炬】也是它的收山之作。那时期天蝎文化已经遇到资金瓶颈，录制【再见张炬】一半时，已经没有钱了。郭大炜找到台湾人沈吕遂接洽投资。沈先生的伟士特公司是一家台资影视公司，他的注资让这张经典双张唱片最终得以完成并问世。这张唱片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在市场上得到良好的回报。我也是通过参与这两张唱片的制作而了解到唱片运作的全程，并获得了很多经验。我明白做唱片是件需要高投入的事情，同时更明白这个高投入里面有多少水分！我的第一位老板郭大炜是我始终敬重的人，他带我入行，教我做事，他身上浓烈的艺人气质成就了天蝎文化的作品，但也间接导致了公司的夭折。

　　这一时期的中国独立摇滚音乐和独立运作机构，都很明显的带有中国内地气质和江湖味道，音乐也如是，经典力作层出不穷至今无法超越，但也已经临近假大空的边缘。期间独立厂牌至少还没有一家在音乐方向和经营理念上形成品牌，造成大范围影响，消费者也是只认艺人不认厂牌，直到97年，一家叫做摩登天空的公司成立了。中国独立厂牌也正式结束了硝烟弥漫的战国时期，进入脉络清晰的良性竞争时代。

　　摩登天空的前身是风景科技，这家带有家族企业性质的印刷公司是沈黎辉起家的基础。身兼清醒乐队主唱的沈黎辉，是中国独立音乐史上的支点人物之一。所谓支点人物，就是在独立音乐史的大瓦房里，抽掉沈黎辉这块砖，半边墙就都倒塌消失了。当然，即使在2004年之前，包括沈黎辉自己在内，也没有几个人相信这一点。

　　摩登天空的历史进程也不再赘述，在经过几年的顺利启动期后，2003年，引领了北京新声的摩登天空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但小沈坚持下来并成功转变了业务形态和商业链，塞翁失马，他和他的团队将摩登天空拖出搁浅的河汊，引到入海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其中，除去小沈的大智慧外，一个叫做阎月的女子是不得不提的幕后功臣。她是小沈的副手和搭档，她良好的商务人脉和公关，是摩登天空顺利再度起航的有力保障。时至今日的摩登天空，拥有唱片、经纪、图书、数字等几大业务版图，2007年更成功举办了首届摩登天空音乐节，该厂牌的历程已经成为中国独立厂牌的范本，时间证明一切，当初的波峰浪谷，也使得这本“教科书”内容更为丰富。

　　包括摩登天空在内，1997年－2005年间的内地独立厂牌，有三驾马车，另两乘则分别是付翀的新蜂音乐和我的嚎叫唱片。付翀是前红星员工，他的上级詹华后来在京文旗下创设过水晶唱片，现在是太合麦田高管。1998年我在五道口开设嚎叫俱乐部，付翀带着花儿来演出，之后不久他便自立门户，成立了新蜂音乐，并开始着手打造花儿。从在嚎叫演出时候付翀在观众区里探身到台上给大张伟调单块效果器，我能想象他在花儿身上付出了多少。

　　1年后新蜂音乐推出花儿专辑后大获成功，如同坐到聚宝盆上，无论是唱片市场、演艺市场还是媒体推广，都前所未有的为一家独立厂牌的艺人敞开大门。新蜂音乐之后也相继签约了非鱼、秋虫、尹吾、功夫等数组乐队艺人，付翀成为当时最为成功的独立厂牌操盘手。在推出两张热卖专辑后，仍然坚持独立厂牌理念的付翀与已经成为摇滚明星的花儿乐队之间，产生了很必然的分歧，有了桶装水不再喝井水，自然会淡忘挖井的人。花儿转会百代后，新蜂也转化了经营形态，向互联网领域进军并设立了“赤橙英华”娱乐公关部门，笔名红枫、化名秋傲的付翀，也更多的把兴趣转向于博客系统及Podcast节目的制作、发布。

　　1999年，我来到京文唱片担纲制作，在跟我的第二位老板许钟民一次简短的谈话之后，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厂牌创设报告说：“嚎叫唱片，这个名字不错！可以，你做吧。”于是独立音乐历史上多了一个新的厂牌。而他对嚎叫唱片的投入和支持，则属于本文开篇提到的那种十分罕见的情况。

　　1999年5月【嚎叫唱片】成立，9月份先后出版了张亚东制作的【瘦人I】和王迪录制的【无聊军队】双张专辑。随后的2年间，嚎叫唱片出版了近20张独立音乐唱片，在全国掀起朋克及说唱金属的浪潮，为中国摇滚乐的大泡沫增加了不少内部空间。基于在天蝎文化时期的经验和对圈里众多艺人与公司反目的事例，嚎叫唱片时期的运作原则有两个，一是贯彻低成本，二是与乐队不签长期经纪合约，保留版权但给艺人自由。这些所谓的经验，其实也是教训。我想对每个独立厂牌的从业者来说，都面临选择适合自己的原则。在一段时期内，这两个原则是有效的，但长线看来，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导致一来产品质量没有保障，起码受众心理上是这样，二来合作艺人不稳定，使得优秀的艺人资源不断流失。这些经验都是后来者可以借鉴的部分。

　　2003年开始，嚎叫唱片也因为唱片市场的急剧萎缩而面临资金源的危机。但在业态转形方面，我们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另外极为不商业的音乐内容也使得版权再利用业务困难重重。2005年，京文与艺能并购，发育不良的嚎叫唱片正式自立门户，跌跌撞撞的前行。在近两年的转型期间，我们渐渐找到了方向，把业务重点转移到授权及音乐服务上，不再恋战，不再贪功，十几位不同潜能的签约艺人、十几份大大小小的授权合约让新嚎叫唱片坚持至今。而这时候，独立音乐界已经再次群雄并起。

　　2002年詹华同样在京文旗下创设了水晶唱片，该厂牌跟京文的运营更为紧密，龙宽九段是水晶唱片的主打艺人，之后水晶唱片接手了京文旗下歌手韩红的经纪事务，这也使它最终退出了独立音乐界；与此同时麒麟童旗下也设立了名为【龙门阵】的嬉哈厂牌，由前通俗歌曲主编李宏杰主理。该厂牌是目前运作最良好的嬉哈厂牌，罗聚了国内最优秀的MC和说唱组合，并已经开始向海外渗透；2003年由蜜贴夏文化投资的【国际联合】厂牌出世，延续嚎叫唱片的套路，陆续低成本运作出版了数张唱片，该厂牌一度雄心满满，传闻计划收购嚎叫唱片，但因为此时唱片市场已跌至谷底，导致该厂牌无疾而终；2005年，独立厂牌【十三月】和【飞行者】后来居上，成为2005年至今独立厂牌最大的两个亮点。

　　投资背景来自网络大鳄的【十三月】厂牌，其操盘手卢中强也是网络秀的CEO。十三月从创立伊始便树立起原创民族独立音乐大旗，依托雄厚的资金，十三月成为第一个给旗下艺人发放薪水的独立厂牌。3年时间里十三月陆续签约了万晓利、苏阳、布衣、山人等民族和民谣艺人，最终成功签约前冷血动物主唱谢天笑，奠定了该厂牌在业界的地位。卢总和他的十三月致力于将中国摇滚乐和独立音乐带向主流，除了资金背景外，十三月显然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各类推广和商业渠道优势，而该厂牌一步步的不俗举措，也证实了这一点；另一间黑马厂牌【飞行者】则相对更为简单直接一些，该厂牌老板是糖果枪乐队成员曾宇，CEO则是打拚唱片业数年的独立音乐推广人钟声。飞行者倡导时髦、健康的摇滚乐，并在市场推广方面做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尝试，野心勃勃的飞行者唱片陆续签约了十几支不同风格的乐队，以自身的努力经营着在乐队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和发展基础。这两个厂牌都是从理念上就从不拒绝主流，并积极融入主流，虽然由于作品的瓶颈还需要时间来验证，但这一点也是其他独立厂牌可以“观摩”借鉴的所在。无论怎样，他们的努力都已经给中国独立音乐界带来了全然不同的整体感受。

　　2000年之后另两个重要的独立厂牌当属乐评人颜峻创立的SUBJAM和崔忠鹏的口袋唱片。前者自始至终以海外独立厂牌为榜样，以蚊型ONE MAN LABEL自居，为中国独立音乐留下了很多无法再重复的惊喜声音，从王凡到两个好朋友，从FM3到第二层皮，大约在2004年前后，已经成为先锋音乐人的颜峻再次创立了分支厂牌观音唱片，继续记录更为非主流的独立音乐声音，并积极开展与国外独立先锋乐界的交流，成绩显著，收获颇丰；口袋唱片则更为踏实持重，小崔几乎是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口袋唱片从一本介绍独立音乐的自刊杂志，逐渐演变成独立音乐唱片的代理机构，在那些别人看不到的局部甚至角落，都留下小崔的足迹，数年耕耘，令人起敬！

　　其他如拥有自己实体唱片店的福声唱片，近年来也有变成独立厂牌的趋势；还有白糖罐、九印、弥勒唱片、孙大威的电子厂牌山水、露水十一、泰格唱片、好好玩音乐公社、狐狸尾巴唱片、拾柒贰肆唱片、穆夏唱片、小声唱片等，都在做着看似无关大局但非常有意思有意义的独立音乐推广记录工作。另外还有推出寂寞夏日乐队专辑的厂牌“职业摔跤”（Tag Team Records），它的老板娘是来自德国的Heike Kagler韩爱珂，其实她的丈夫，前SUB Pop员工Matthew Kagler才是最初的创始人。

　　2007年，又一间黑马姿态的独立厂牌【兵马司】进入独立乐界，由有着广泛人脉和音乐经验的D-22吧主麦克创设，签约更为国际化和独立精神的新晋团体，并不惜重金打造精良的专辑唱片。随之而来的是由前京文酷客网站CEO汤可夫开设的易石大橙厂牌，该厂牌推出首位签约艺人卡奇社的专辑唱片即获得不俗反响，今年更一鼓作气签下赛宁和深绿海，将音乐方向锁定为为文艺青年提供浅吟低唱、气质优雅的小众流行乐。未来一年里，Mao LIVE House主脑李赤也将进军独立乐界，开设自己的音乐厂牌，目前他已经接手了脑浊乐队的经纪权。而面对诸多创设自己厂牌的建议，迷迪校长张帆则表示那不是他应该涉足的领域。

　　最后特别应该记住的，还有两个杂志加唱片的厂牌：我爱摇滚乐杂志的SO ROCK唱片，以及重型音乐杂志的号角唱片。前者是一本介于针砭时世的革命小报和淫糜粗俗的火车文学之间的火爆刊物，在低龄铁血摇青中享有极高人气。其附属的SO ROCK唱片也在一段时期内扮演者承前启后的角色，记录了不少有力的声音；而MORT PRODUCTIONS号角唱片的出品则不能用有力来形容，应该是震耳欲聋。号角唱片是最为专业的摇滚乐厂牌，他们为中国的重金属运动贡献了青春，也从不吝惜热血，在汗水四溅的金属现场，号角唱片的工作人员是POGO池里的舞者。有了他们的工作，最为雄性化的各类前卫、传统重型金属乐，在中国始终没有被遗忘。

　　在现存和新生的独立厂牌中，2005年之前的机构经历了传统唱片的起伏和低谷，已经开始将业务主线逐步向数字和音乐授权转型；而新开设的部分厂牌，在运作初期依然不惜成本，将录音制作等前期工作视为重头，力图打开局面，书写历史，但略显冒进。小型独立厂牌则更加专业和专注，将自家的小院落收拾的有声有色。但很明显，大家都开始变得更为理智和平和，思路更为开放，更注重合作和相互间的鼓励。这样的业态也与渐为人知的独立音乐作品一样，慢慢得到更多人群的认知和尊重。

　　2008年的中国独立厂牌阵营中，摩登天空一支独秀，十三月、嚎叫唱片、飞行者、龙门阵、兵马司等紧随其后，易石大橙、弥勒唱片、观音、山水、小声唱片、口袋音乐等则各表一枝，同时更多独立厂牌也在不断涌现。2008年奥运之后，中国经济文化和国际形象是否能象88年奥运会之后的韩国那样大幅度腾飞？间接蝴蝶效应影响下的中国独立音乐是否能得到更多的媒体关注和商业机会？一切将往何处去？这些都是一个个的问题，而我们都身处历史之中。

　　后记：宏杰同志约稿，要求除去独立厂牌简史之外，谈一些自己的经验感受以史为鉴，因此这篇文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独立音乐厂牌历史资料，而更像一篇野史和散记。如有错漏之处见谅，只是希望能让大家跟我一起回想过去的这些年，那些人，诸多事，拎起你的记忆，打开尘封的文件夹，每个人的心里，也一定有更多自己的回忆和更多我不曾知道的故事。。。。。。共勉。 ――  吕玻2008-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