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变化,现场演奏艺术,作为人类最重要的还原音乐的形式,甚至也是唯一的,这种地位一直没有改变过。
除非你已经修炼成了,仅凭看谱就能在脑里精确还原响起整首音乐的仙术。
在此之前,音乐不仅仅是时间的艺术,也是一次性的艺术。
你无法把声音记录下来。
下一次你要听,换没换演奏者?换没换乐器?换没换演奏的房间地点?即使都没换,那演奏者每次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如何?现场有哪些人和你一起听?听的人和演的人产生了什么样的情绪互动?还有乐器箱体琴弦等硬件本身的状态呢?……太多的因素,确定了你下一次听到的已经是不同的版本了。
于是,人们常常感慨音乐的稍纵即逝。
美术作品,比方绘画雕塑摄影,更多的是一种静态的空间性的艺术,你在一瞬间便可看到它的全部,然后你可以让思绪在空间中扩散,从一个视角转到另一个视角,或者在某一个点上停留、聚焦,又或者,你始终保持着一个整体的凝视。
但音乐不同,音乐是动态的时间性艺术,随着分分秒秒的流逝,它奏起,发展,再到曲终。
诚然,百川汇于海,艺术审美皆服务于人自身的理性和情感,音乐和美术之间处处有通感,只是这里俺着重谈两者欣赏方式之相异耳。
一首音乐的展开,在我脑海里,想到的是一只燃烧的蜡烛,一朵绽开的花朵,从出现,到绽放,到死亡。
我们实际上在欣赏着一个过程中的美丽,起承转合,从生到死。
或者说,我们咀嚼品味的,为之击赏叹喟的,正是我们自己进行时的生命历程。
这也是一阕我们每个人都在演奏着的乐章。
尽管一代一代人的言传身教,和记谱方法的不断完善,这也是人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改善措施了,但人们仍然不能阻止一些优秀的音乐作品,黯然地淹没在历史长河的悲剧。
就象前文说到《广陵散》的多舛命途时提到的,能够历经岁月沧桑流传下来的,一定是经典。但我们不能由此推断,遭遇失传的命运的,就一定不是出色的作品。
直到1877年8月15日,爱迪生(Thomas Alva EdiSon)发明了第一台可以record+play的留声机,这可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写上了record+play,因为最早的记录声音的机器,其实是法国人斯科特(Edouard-Leon Scott de Martinville)在1857年发明的声波振记器,比爱迪生还早了20年。
而目前为止最早的声音记录实物,正是这台机器的杰作。1860年4月9日,斯科特用自己发明的“声波振动记录仪”将一个女歌手演唱的民歌片段,录制到一张被油灯熏黑的纸上,时间只有10秒。
2008年,一个致力于保存人类声音记录的组织——First Sounds,发现了这张“纸”。
没错这是一张纸,但也堪称是人类的第一张“唱片”。
不过音频历史学家David Giovannoni(First Sounds成员)认为,爱迪生仍然是“声音记录并播放出来的第一人。”因为尽管斯科特已经把声波记录下来,可他的记录仪并没有回放功能。
而这张老迈的“纸唱片”,直到08年被First Sounds发现后,才由科学家用解析度很高的数码扫描仪将之“读”出,并第一次成功被播放出来。
“太神奇了。”David Giovannoni形容说:“它听上去象一个鬼魂在向你歌唱。”
无疑,斯科特还是爱迪生,他们都是伟大的,这些发明,正是人类声音记录史上的重大突破,而这也是包括他们在内的众多科学家承先启后,孜孜不断地求索的结果。
是的,现场音乐的地位一直没有改变过。——直到出现了可以记录声音并随时回放的机器。
从此,很多乐曲,可以比言传身教,比文字乐谱,都更精细地记录下来,而且是一个可以随时再现的复制品。
从此,世上不再只有音乐的现场版本,还有了录音版本。——无论它是黑胶,是卡带,还是CD、MD、MP3……随着录音技术的不断进步,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音乐的世界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冲击和改变。
(延伸阅读:人类记录声音的历史)
而录音技术的出现,在我的印象里最深刻的,是挽救了一首民乐经典。
诸位看官应该知道这位牛人:阿炳,还有他的那首《二泉映月》。
要是你也拉二胡,那你会有亲身感受,在二胡的世界里,这首曲子有多重要。
几乎可以说,每个拉二胡的都会学拉《二泉映月》,没有一个拉二胡的,或者爱听二胡的,不喜欢《二泉映月》。
这首曲子备受赞誉,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听得热泪盈眶,还说,“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
但这首曲子得以传世,实在是一个传奇,一个非常幸运的偶然,也正好和这个世界上有了录音机有颇大的关系。
因为《二泉映月》正是在1950年,用当时国内新进口的钢丝录音机录下来的。
钢丝录音机,就是留声机的升级版。早在1888年,美国科学家Oberlin Smith就提出改进留声机的构想,通过声-电-磁三者的转换,将声波变化储存在磁化钢丝上,10年后丹麦科学家Valdemar Poulsen将之变成了现实。此后,从直流偏磁到交流偏磁,从钢丝,钢带,磁带,再到盒式磁带(又俗称卡带),电磁录音技术被不断改良。
由于《二泉映月》传奇性的成功,找阿炳录音一事也自然成了一段佳话。但事情的具体经过,因为当事人的口述各有不同,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及当事人的相继去世,已变得愈渐分歧,成了又一桩历史公案。
但这些要项还是能够厘清的:时间在1950年秋,有说是9月2日,(哇,才刚刚过了五十周年呀),地点在无锡三圣阁,在场的共有八人,阿炳和老伴董催娣、杨荫浏、曹安和、祝世匡、黎松寿和老伴曹志伟,及黎的岳父曹培灵。
至于其他细节,其中一种版本说,这次录音纯熟系偶然,其时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教授和曹安和老师到无锡采风,拿了一台钢丝录音机(当时可是很酷很新潮的玩意了),去无锡录当地的道教音乐,后来见还有些带子剩下来,就替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阿炳录了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和《寒春风曲》。隔天又录了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和《龙船》。
无论哪一个回忆,都肯定这一点,阿炳听到录音时,很是激动和开心。可以想象啦,从一个机器里,听到自己的演奏,这是多新奇的事情。自己的作品就这样记录了下来,这可是过去人们想也没想过的呀。
而这次录音确实非常的“惊险”,当时阿炳已经疾病缠身羸弱不堪,这次录完才过了半年,阿炳就因病重去世了,结果成了一次抢救性的民乐录音。
据说他会弹的曲子数以百首,应该有不少他自己创作或再创作的,而带子有限,只录了这几首,仍旧是非常可惜的。
阿炳,原名华彦钧,生于清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
在许多人眼中,阿炳只不过是一个乞丐,瞎子,拿着个二胡,背着个琵琶,就这样每天在街头卖艺。若不是这个珍贵的录音,这首经典也就只好随卑微的阿炳哥一块仙游了矣。
如今阿炳可就牛X啦,无锡也早就热火朝天地开发起了阿炳文化品牌来,这样的非物质遗产可是宣传无锡,吸引旅游,提升GDP的大好题材啊,总比人家吵架吵翻天还没弄清楚真伪的“曹操墓”靠谱多了。
不过据说阿炳也让某些伟光正的领导和双馨的艺术名人们,很囧很尴尬,因为阿炳十足十时人理解的“摇滚”友,既宿娼又吸毒,要是放现在还随时给公安扫黄打黑给抓了典型,游游街登登报什么的。
汗~其实只要想想他的境况,就不难理解他那些“不堪”往事啦,身处乱世遭逢坎坷,市井小民朝不保夕,个人爱好“三俗”一些又何足怪?何况阿炳这样一个长期失业的底层大叔(抱歉,我朝有个专用名词,叫做待业的)。别忘了他还双目失明,在中国,对残障人士的歧视可是由来已久的,即使到现在,也仍旧阴魂未散,而许多所谓大城市的道路仍没有足够的无障碍通道,北京首都也是趁残奥会才匆忙给修建了许多。
有那么一大撮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官员专家们,岂非更在门后枱底床边,做尽了违法龌龊事?一些青少年读物一提到阿炳,为了解释这段历史,还动辄用“旧社会”来做解药(这可是万试万灵的灵药咧),可两相比较,新社会又“新”从何来?还不是十官九贪遍地豺狼......
(跑题啦~即刻抛条大缆将话头扯回来~)——你看多悬啊,一首伟大作品的命运。
我就想,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阿炳啊,还有多少首这样的《二泉映月》啊。
国人最痴迷回到古代的穿越故事,那看官不妨yy一下,让你把一台MP3录音机带回古代,会不会把更多的好作品采风带回现在?又会不会有更多稀奇古怪的奇遇?——但最好先弄个太阳能发电装置装上啦。
(你丫的又跑题~观众往这边扔来几只臭鞋~我闪~再闪~)说到这俺也累了,去喝口水先。
嗯,话说似乎这次的录音机故事,和我们要说的现场音乐艺术一点不搭界呢。
这你就错了啦,其实这位半路杀出的“录音版”靓女,可正是改变了咱“现场版”大娘命运的一位厉害角色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亮hz@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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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海亮hz:沼泽乐队主唱、吉他和古琴。独立音地专栏作者。
思路敏锐,但吃饭、走路都爱想事情,一不小心就神游物外了。酷爱读书,即使在巡演路上也不会闲着。也喜欢写写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