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刑前一曲广陵散
上次说到了那些年头,除了现场表演,你压根儿没办法听到音乐的。
所以他们不会费心思,想现场音乐和录音艺术的异同这样的白痴问题。音乐根本就是现场嘛。
所以,在久远漫长的人类历史里,演奏家一直是音乐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优秀的演奏家,声名甚至远远超过作曲的人。
尽管在中国,自古以来乐师的地位就很低,但也还是少不了他。
某一天,你忽然想要听某首曲子,你必须找到会弹会唱这首曲的琴师、歌手,即便你是九五之尊、王侯公卿。
这些人里面,就有为了听曲而不幸死翘翘的倒霉蛋。
话说这些天,韩国人都在疯传(此韩国非彼韩国,乃战国三晋之韩也),京城门楼下有个黑头黑脸的流浪汉,弹的一手好琴若天籁袅袅,看的人里一圈外一圈堵得实实的,连马和牛都停下来听了,“观者成行,马牛止听”。
(旁白:过去古琴只叫琴的,“琴”就是古琴的名字,到了现代糊涂了,啥小提琴、钢琴全都叫“琴”了,只好画蛇添足,在“琴”前加一“古”字)。
韩王同志什么没玩过?日子多苦闷无聊啊,听说有这等神人,也就心痒痒的。
于是,急召此人进宫。
待到这人进宫来了,大伙一看,这家伙牙齿也掉了,嗓子也哑了,脏兮兮黑乎乎的,看不清脸庞,许是多日没洗澡了,那股酸馊烂臭味儿,娇滴滴的妃嫔宫娥们纷纷掩面皱眉,咱韩王也是好生纳闷啊。
然而琴声一出,大伙就给立马震住了,那个叫出神入化,那个叫听出耳油啊。
正当韩王听得爽歪歪的时候,那人突然从琴里拔出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韩王刺死了。然后他割掉自己五官,彻底毁了容,自刎而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官府只好将他暴尸街头,悬重赏千斤黄金求报料。
有一个妇人伏到尸体上哭着和别人说:“他叫聂政,是我儿子呀,他是为父报仇,怕连累我这个当妈的,所以杀了人就毁了容,我怎么还吝惜自己一介女流之身,而不好好传扬我儿子的英名啊。”接着她伤心痛哭,郁结过度死了。
原来聂政是个遗腹子,他还没出生,父亲就给韩王杀了,聂政长大以后也就一门心思想要报仇。
春秋战国可没有“法治社会”的调调(虽然俺们现在也没有,可总算是“建设中”了啦),彼时复仇之事司空见惯,亦常常是被赞美的英雄行为。
聂政听说韩王喜欢听琴,他就躲到山里,多年苦练成绝世好琴。他为了不让人认出,就用漆涂黑脸,用石头砸掉牙齿;怕声音给听出来了,就吞火炭把嗓子弄哑。然后跑去韩国街市弹琴,卖艺是假,钓鱼钓韩王是真。
我就是想啊,要是那会就有MP3随身听,那该多好啊!韩王出巡马车上听,上朝腻烦了听,一边和宠妃们泡泡浴一边听,多爽,韩王就不用听歌听得老命都丢了。
这个故事载于蔡邕《琴操》,也是《广陵散》这首古琴名曲描述的主题——聂政刺韩王(蛮暴力悲情大片的)。待后世儒学兴起,《广陵散》便常被批评杀伐之气太重,有“以臣凌君之象”,其曲激越狂放,悲郁愤恨,和古琴主流的宁静致远颇相悖逆,成了古琴曲中不多见的异类。
(有趣的是,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也搞错了这一点,误以为《广陵散》也是和平中正类的琴曲。记得俺08年经过南京时买了一份《扬子晚报》解闷,看到了一文分析此事,几有意思的,现在搜了出来,大家有兴趣不妨看看。推荐延伸阅读:金庸误读《广陵散》 李家安"解密"千古奇曲)。
刺客聂政事,《史记》还有另一个版本,说聂政刺的是韩相,不是韩王,也不是为父报仇,而是受知遇之人所托。
嗨,听音乐连命儿也搭上,终归是杯具啦。估计类似情节古时候还很多,所谓乘表演之机,行暗杀之实也。
你看听一首曲子多不容易,谁让现场听曲看表演,就是当时体验音乐的唯一途径啊。
如果学这首曲子的人不多,干脆就“于今绝矣”。这句话也和《广陵散》这曲子有关,是嵇康说的。
嵇康是魏晋时的天皇巨星,只不过人家不叫“四大天王”,而是“竹林七贤”,他就是一位。
嵇康为人很牛X,钟会说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他对权贵和朝廷的不和谐不合作,可谓后世鲁迅韩寒之前辈,也最终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
司马昭要杀嵇康,那个年代的人民也同样没有散步的权利,为了救他,三千太学生就一起求情,向朝廷“请以为师”,不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在行刑的时候,嵇康从容赴死,只是要求死前弹奏一曲《广陵散》,琴声幽怨悲愤,激昂慷慨,听者莫不动容。
奏完曲子,他慨然长叹,留下了一句话:“《广陵散》于今绝矣!”(《晋书》本传)
嵇康音乐造诣很深,古琴是他的一手绝活,他非常自豪自己会弹《广陵散》。
“会弹”,在古代的含义很不一样,须知你“会弹”一首曲子,已殊不简单,就更不用说象嵇康那样弹得出色的了。
因为除非有老师教,不然你从哪里去学一个曲子?师父师父,师就是父,那恩情重啊。
后来好一些了,有了文字谱,但印刷量有限,谱籍也是很宝贝的,分分钟要绞尽脑汁去搜去买,甚或去偷去抢。
汗,遥想当年,多少文艺青年为了一本秘籍而挥刀自宫(纯属胡诌,如有雷同实属悲哀)。
现在更加简单了,要不上网搜,要不直接找录音来听着“扒”下来。
对呀,学新曲,你可以“扒带”,——也叫做“扒歌”,这是上世纪80年代音乐圈的行话,就是边听录音,边把歌曲的谱子“扒”出来。(带就是卡带,可以看到这句话流行的时候,正好是卡带横行的时代啦。)
其实有了录音,文字谱地位也就直线下降了,据说吉他之神Jimi Hendrix连谱都不会看,你也拿他没辙。多少音乐人,喜欢上了用录音机记录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
没有谱子,也没有录音,结局就只能是失传了。
可以想象得到,嵇康有多痛苦,没有及时传授给别人,这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今人的遗憾。
就连嵇康是怎么学到这首曲子的,而且说他为什么没有传授给别人,也让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就有一些说法,他是得到鬼神传授的,并且要他允诺不教给别人。(见《太平广记.灵鬼志》及晋.葛洪《嵇中散孤馆遇神》)。
你可能说,《广陵散》不是传下来了吗?唱片里也有啊。
不过这说法其实颇有争议,到底我们现在演奏的《广陵散》,是不是就是嵇康弹的《广陵散》呢?即使是同一首曲子,源头一致,又会不会已发展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呢?
没有记谱的年代,失传的危机难以避免。而有了谱子,不同老师理解不同,教出来的弹法也会大相径庭,所以许多古曲越传越变形,实不足为怪也。
真让人唏嘘,何况,《广陵散》只是其中一个缩影,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肯定有许多优秀的音乐作品,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我们的确可以说,能够流传下来的,一定是经典。
但也不能由此推断,遭遇失传的命运的,就一定不是出色的作品。(撰稿/海亮hz)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