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琪欢
初春北京的夜晚已经渐渐地温暖起来。3月15日至16日,城府路五道口D22酒吧里人头攒动。人们在不大不小的空间内来回走动着。时间一长,面孔也就熟悉了。音乐人、媒体、乐迷……人们彼此点头致意友好地微笑,愉快温暖的意味混合在爆米花的甜香中,如同一次小圈子的狂欢聚会。甜蜜的黑丝绒夜幕拥抱着光影晃动的声色,舞台周围没有激烈的鼓点、沉重的节奏,没有晃动的金属链朋客钉,也没有躁动不安闪烁变幻的灯光,反倒是浅浅的红色光线基调,小声耳语的相互交谈以及专注地凝神倾听的神态,共同营造出一种理性倾听的氛围。
这儿是第一届中国先锋音乐节,参加音乐节的十八只乐队来自世界各地,他们风格多样,包括先锋爵士、自由民谣、迷幻噪音、噪音摇滚、哥特摇滚、吉他噪音、实验电子、硬件噪音、多媒体实验、民乐即兴、电子拼贴等类型。乐队和乐手众多,有麻沸散、欢庆、守望、叶尔波利和文烽、声东击西、卡西莫多、颜峻、梁和平、黄梅老师、李剑鸿、核桃室、李劲松、死猪、虐待护士等。
每天的表演从夜晚六点一直延续到了午夜。在此前,国内试验音乐的大型活动仅仅有杭州的二皮音乐节和迷笛实验小舞台。二皮音乐节是李剑鸿等人发起的室内音乐节,至今在杭州举办了三届;迷笛试验小舞台则在海淀公园的草地上举办了五年。音乐节的策划人李铁桥有一个国际化的背景:曾参与实验/民谣乐队美好药店、摇滚爵士乐队乒乓聚会、自由即兴团体"美之瓜9+2",后旅居挪威,去年9月归国后建立"声东击西"乐队,紧接着是一系列活跃在北京演出圈子里的"声东击西三重奏"活动。每次演出都邀请不同的乐手,不断地寻找即兴配合的各种方式。
这一系列活动本身,已然饱含着浓重的实验意味。正如音乐节前言里所说"我们以此音乐节来拥抱那些'先疯者'——在古老的东方文化浸泡下的思维怪异者、特行独立者"。这次音乐节的英文名叫做"sally can't dance festival"(萨莉不能跳舞音乐节)。它是主办单位D22的老板Michael从Lou Reed的一首歌所取来的。"我们这个音乐并不是让别人来跳舞的,我不知道那个莎莉是谁,可能是一个非常想跳舞的女孩。"李铁桥微笑着补充说明道。
确实如此,两日的音乐节带来的音乐:拒绝舞曲,没有整齐的鼓点。熟悉了节奏的耳朵或许会一下子适应不了。那些声音,听起来时而杂乱无章貌似无规律的盲动,时而噪音刺耳令人难以忍受。有人在中途离开。但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另一方向上声音审美的形式罢了,或者说,是先锋前卫另类的一种审美方式。
理论先行。在15号音乐节热闹开场之前,曾有过一场严肃的"先锋音乐座谈会"。国内的几位知名乐评人和音乐人们以及资深乐迷围着桌子坐下,认真地讨论自由即兴音乐的概念,交流自身的亲身体验故事。"免费、公开、任何人都可以作为听众参与进来"。之后两天的演出更如同一场实践的盛宴,抑或是看成音乐人们在不同方向上对声音艺术尝试的展示。
效果器是先锋音乐的制胜秘宝。制作好的音色储存在只读存贮器中或软盘里,随时可待调用。同样的效果器,不同的乐手按照不同的使用方式,却演示出各式各样的效果来——想象力有多宽广,音乐就能有多宽阔的表现力。如果将音乐看作武功,那么乐器就是高手们的武器。大道无形,真正的武功高手眼中万物皆能为我所用,削木为剑,摘叶亦能伤人。在音乐人的手中,亦是形式皆为内容服务,想象力有多宽阔,音乐就能有多动人。
守望玩弄着吉他噪音,充满反馈、不和谐与磨损的尖利的吉他声,电吉他失真所产生的脱粒般的声响有棱角而充满挑战性。现居大理的欢庆的出场,一下子将气氛拉到了田园间。他是个温和的南方人,用了好几年时间在云南收集民间音乐,这些出在他的集子《凹凸》和《田野录音》中:川江号子、西孟佤族音乐、扎西父子、熬酒锅里熬出来的滴酒……叮咚嘤咛的卡铃巴(欢庆手工自制的),嗡嗡轻响的口弦、异域风情的低低哼唱……一切情绪在欢庆的音乐中都那么地美好,淡淡的愉悦的感情流淌过。闭上眼,仿佛躺在清风阵阵的草地上,蓝天,白云,就那么静静地愉快着,就那么和谐地和周遭相处——如一朵天然生长的花儿般轻轻摇摆,如一缕轻风静静拂过天地间。就连念头,也是那么自然地出现,又那么地自然地消亡。
第一天的麻沸散、叶尔波利和文烽、颜峻、梁和平、虐待护士各自特色鲜明,令人印象深刻。文烽是个面相忠厚的湖南人,将手鼓打得叮咚扣人心弦。叶尔波利是哈萨克族人,冬不拉弹得速度惊人。这两人其实在之前并没有经过排练,演出全是即兴创作。颜峻被称为"最受文艺女青年欢迎的乐评人",跨越乐评人、音乐人、策展人等多重身份,他带来的是噪音。上海的"虐待护士"属于暴力噪音。梁和平带来的是电钢琴即兴……音乐引导着人们的情绪,时而沉闷,时而炽热,时而痛苦,时而悲伤。
第二日的演出更加有趣。首先上场的是哥特金属乐队卡西莫多,他们的歌曲中有很深重的宗教意味。Bruce Gremo来自纽约,是一个腼腆的帅小伙,他摆弄着自己制作的乐器,很陶醉地吹了半多小时。即兴音乐的情绪直接联系着内心细微的变动,声音和乐器仅仅是展示的道具。静下心静静地听,竟然就能直接地触摸到那瞬间演奏者的心——跨越了语言的沟通。于是,听出来Bruce Gremo是一个内心平和的大男孩,无大悲亦无大喜,无焦躁亦无恐惧。
黄梅和盛洁的搭档很有趣。黄梅是来自音乐学院的老师,在传统的古筝弹奏中加入了噪音、即兴等因素,玉珠叮咚,将古筝弹得行云流水一般。盛洁则气定神闲地端坐电脑前,用光怪陆离的多媒体图像配合着音乐声——将音乐图案化,同时也是图案音乐化。其实图像和音乐在本质上是最有共同之处的两种艺术,很多音乐人最早都是绘画出身。随着古筝声声的跌宕起伏,投影屏幕上的图案亦配合着各种诡异图案,时近时远,晃动不休。古老的中国乐器和现代化的多媒体技术的一次尝试组合,充满了实验的意味。
来自上海的陆晨和吴建京的组合的名为"死猪"。陆晨的另一个乐队"顶楼马戏团"在噪音中名气更大。陆晨展示出他对声音的把控力,如一个音乐顽童。仅一个人声效果器竟然就做出了尖叫狂躁的感觉。在第二首歌时,陆晨将自己的声音变形成尖锐而痛苦的女声,于一次又一次的呼喊中,逐渐逼近内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推进极限,一次又一次地收紧肌肉,痛苦越来越强烈——直到音乐高潮!从一个大男人嘴里发出尖锐女音的画面,混杂着诡异和滑稽的复合感觉,令人不仅莞尔。
"死猪"的第三首歌,陆晨很有想象力地利用了麦克风在音响前的电流杂音!他如舞蹈般对着音响挥动麦克风,时而近,时而远,时而随着身体摆动而划出一道道圆圈。而麦克风的电流杂音,也随着动作和摇摆发出时远时近晃动不休的声响。人体的舞蹈和声音的摇摆已然糅合在一起,随着每一个潜在的节奏,用尖利刺耳的电流噪音尖利地呼啸出来,拉扯着每一个在场者的神经。
窃以为,噪音在不断地推进人的听力容忍的界限,在痛苦的倾听中引发哲学层面的思考。比如,长时间的嗡鸣给人的潜意识层面带来烦躁不安感,尖锐刺耳的杂音给人肉体带来本能的反感和痛苦——按照"趋乐避苦"的天性原则,人们会在听到的同时本能地想要逃离。如果强迫自己潜下心听一段时间后,时常会开始追问为什么会有痛苦、这痛苦来自何处此类指向虚无的哲思问题。于是乎,一次聆听的体验通过刺激肉体的反应,引发了一次理性的思考。
如果当晚有最佳体力奖的话一定要颁发给核桃室乐队——两个人搬了整整一个舞台的器材上场。当然这从侧面也折射出他们做音乐的态度相当认真严肃。核桃室走的是迷幻电子路线,他们也带了多媒体的音像作品。冯昊在他的CD《声音》前言写道"……声音日记。在2个月的时间里,在一间无人来访的房间,一只猫陪伴着我。我通过即兴创作的方式记录下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用那些恍惚的声音和隐绰的旋律写成的白日梦,而曲名都是创作这些曲子的日期……当时的我象是举起捕虫网四处奔跑追逐着稍纵即逝的感觉触角,而现在那些感觉依然存在。那些微小声音,那些貌似相同反复着的loop,是我们留下的痕迹。"类似梦呓的话语直指内心和虚无,带领听者亦通向梦呓般的虚无。
听觉引发了肉体反应。这是因为,音乐在潜意识层面引发的那些联想们,永远没法被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尖端所真正了解。就正如人可以理智地为别人分析恋爱的三大要诀八种方式,却总是在被爱情击中心房的霎那放弃抵挡。迷幻电子音中,所有人都晕眩了。酒精推波逐澜着音乐,效果器制造的电子音将一层小心翼翼地推进叠加着一层粗暴不安地躁动。如太极剑法中剑尖画出的圆圈,一个圈子紧套着另一个圈子,无止无尽地摇摆晃动着,无止无尽。圆圈积累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晕眩。直到身体摇摇摆摆,几乎站立不稳。退几步扶住墙,才勉强定稳。
王凡是最平静的一位。他端坐在台上,面前仅仅放一台笔记本。平静地不断用鼠标调整软件中各种参数,就输出了各种各样复合的声音。
李剑鸿是此次音乐节最后一个表演的音乐人。他也是杭州二皮音乐节的发起人之一。这个留着长发的腼腆男人,皮肤白皙十指纤长,平素里几乎都未语脸先红,说话亦温温柔柔。他在抱起吉他插上效果器后,却仿若换了一个人。音乐响起,他将吉他弹得几乎要爆炸掉。一种强烈的激情在他看似柔弱的身体里爆炸开去,令他更用力地拨动手中的琴弦,更疯狂地把情绪用音乐传递出来。
在临近尾声时,一直客串主持人的李铁桥上台,他忽然间有些动情:"没想到这么多朋友前来捧场……很多乐手特意为此从外地赶过来…… D22承担了这次音乐节的大部分资金赞助……希望首届先锋音乐节能作为一个传统流传下去……谢谢大家!"。在灯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异常,竟然有些潮红。很多事情是可以被看到的阿,从过年期间便开始策划,到四处联系乐手,到自己写宣传文案、深夜贴宣传海报,再到事无巨细地安排接待,联系媒体……一路走来才有了此是此刻的闭幕答谢辞。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铁桥曾说"我是个乐手,不是策划人阿,在国外,策划人都是非常职业化的"。但是事情如果没有人去做,就是一片空白,于是乎他半路出家摸索着操持起来。能有这样的乐手,是中国音乐的福气,而整个行业气候职业化成熟度不够,是中国音乐的悲伤。